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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大叔，您没事吧？”小翠有些好奇地问。

“我？我没......事。”他失魂落魄地回答。

“可您脸色好难看，像是要哭的样子。”小翠的话总是那么实诚。

“我......天生如此。”他咧了一下嘴，苦笑了一下，竟比哭还要难看许多。

“大叔，您看起来很不好。”小翠有些担心，眨了眨眼睛问：“您不会是暗恋我们家二小姐，见她出嫁所以难受吧？”

仿佛心事被人一眼看穿，他心中一阵惊慌，好聪明的丫头。

咦，哪里不对？

“什么？是二小姐出嫁？”他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叫了起来。

“是啊，你不是本城人吧？连这都不知道。”小翠撇撇嘴。

“你们还有个大小姐吧？”他试探性地问。

“是啊，我们老爷有二女一子。大小姐叫方惟真，是大夫人生的。二小姐方慕心还有小公子方庆之是二夫人生的。今天出嫁的就是二小姐方慕心。”小翠明显是个话痨，特别喜欢有人陪她说话，吐字又快又清脆。她指着一个时不时步出方家大院的劲装少年道：“那就是我们小公子方庆之。他的师傅可是咱鸣石城包氏武馆的馆主包行北。你知道包行北吗？他可是鼎鼎有名的东南三侠之一。对了，今天包师傅也来了的，看他多喜欢我们小公子。”

萧清濯却像没有听到小翠后面啰嗦的话，神情复杂，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愁。既然二小姐都要出嫁了，大小姐自然早就嫁了。吴家她已嫁不成，自然只能嫁到别家。

“你们......大小姐她......嫁去哪了？”他其实很害怕知道，却还是心一横问出了口。

就像知道有把刀悬在头顶，与其时时惧怕，不如让刀砍下来，即便受伤甚至身死，却也落个痛快。

“你这人也真是，大喜的日子非要问这些不开心的事。大小姐她......”小翠神情有些不快，说话有些犹豫。

他一惊，“莫非她出了什么事？”

“想什么呢？”小翠白了他一眼，“大小姐还活着呢。”

“哦。”他松了一口气。

“唉，不过。”小翠叹了口气，面上忽现不忍，“她活得......好辛苦。”

“怎么了？”他眉头一皱，“莫非她......夫家对她不好？”

“不是了，”小翠摇头，“看来你真是外乡人，不知道这里的事。恐怕大小姐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为什么？”他愕然。

“因为没有人敢娶她。”小翠叹气道。

“怎么会......这样？”他瞠目结舌。

但不知为何，他的脸色一扫此前的阴霾悲苦，立刻明朗了起来，仿佛正置身于一个艳阳高照、四季如春、让人心旷神怡的桃花源。

小翠有些鄙夷地看着他，“你这人怎么这样？看起来很关心大小姐的样子，可一听到大小姐永远嫁不出去竟然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啊，有......吗？可能是因为......天气比较好。”他有些无地自容，面色尴尬无比。

小翠抬头看了看，天上阴云密布，随时可能大雨倾盆。

“把自己的喜悦建立在别人的不幸之上，是不是太......”小翠更加气恼，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太卑鄙无耻，阴险下流，对吗？”他尴尬而好心地帮忙。

“对对，哼，你也这样认为吗？”小翠反问。

“咳，是的，我完全这样认为。”他态度十分诚恳，因为这是他无法否认的事实。

“那你怎么还是一脸喜色？难道一点都不觉得羞愧？”小翠瞪眼道。

“这个我......”他不禁有些苦恼这张面具制作得太过高明，竟然连脸色神情都可以原封不动地表现出来，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那自私龌龊的内心。

可是没办法，心中的喜悦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看什么都光明灿烂，十分顺眼。

“其实我是真的很羞愧，只是我这人一旦羞愧就是这样一副表情，控制不住。”既然无法解释，又无法压下面上喜色，干脆豁出去，直接耍赖。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太不像话，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这还是原来的自己吗？

小翠似是想象不到世上竟然有脸皮如此厚之人，被气得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小姐为何会嫁不出去？”他赶紧趁机转移话题。

小翠瞪了他好一阵，才无奈地叹了口气，“大小姐生的十分美貌，又知书达理，心地善良，看见一只小猫受伤都要难过半天，按理应该嫁得很好才对。可是她......太命苦了。”

“命苦？从何说起？”萧清濯不解。

小翠面色为难道：“这是方家的秘密，平时都是不让说出去的。”

萧清濯正感无奈，却见小翠看了看四周，小声说出一句无数长舌妇最常说的一句话：“我说给你听，但你可别告诉别人哦。”

萧清濯瞬间明白，对女人来说，最不可能做到的事就是保守秘密，能够尊重事实不添油加醋就已经很不错了。

于是，他急忙点头，“我保证不......”

话未说完，小翠已急不可耐地打开话匣子：“两年半前，响川城的吴家大公子就看上了大小姐，想要娶她为妾。虽然为妾，但那时吴家算是西越国最大的家族，平时是我们方家高攀不上的，能看上大小姐实在是方家的荣光，对咱方家今后的发展大有助益。老爷自然非常高兴，立即答应。但没想到的是，大小姐竟然不同意，说吴家是一群恶徒，打死也不嫁吴家。”

“老爷却不想错过这个好事，直接答应了吴家。结果在吴家迎亲人员赶到的前一天，大小姐离家逃走。本以为吴家迎亲人会放弃，没想他们绝不放弃，还说他们能够很快找到大小姐。听说他们也不知用的什么办法，竟然才半天时间就真的查到了大小姐的行踪。”

“可让人奇怪的是，没几天，大小姐自己就回来了。一回到家就病倒了，好多天才好转。别人问她出去的情况她也不回答。后来就听说吴家迎亲的那些人全部死了，再后来，又听说吴家大公子也得急病死了。这样一来，大小姐的婚事就作废了。老爷为此懊丧了很久。”

萧清濯安静地听着，思绪又回到那个难忘的秋天，那个美丽的身影，神情怅然若失。

“过了半年，又发生让人不敢相信的事，你猜怎么着？吴家竟然又向方家提亲。这次是吴家二公子想娶大小姐为妻，是正妻，可不是妾哦。你一定很吃惊吧？咦，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莫非你早就知道？”

“啊，没有，我是太吃惊，所以都呆住了。”萧清濯苦笑了一下。

“嗯。老爷当然欣喜若狂，求之不得。即便重病缠身的大夫人，就是大小姐的亲娘也觉得这门亲事挺好，劝大小姐答应。大小姐平时最听大夫人的话，我们本以为大小姐这次会接受，没想到大小姐依然不答应。老爷很生气，就说要么出嫁要么出家。结果小姐马上拿出剪刀开始剪头发，幸好被蝉儿阻止。后来小姐干脆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吃不喝好多天，老爷只能干着急，拿她没办法。唉。”

小翠叹了口气，继续道：“后来大夫人病情加重，大小姐才开门出来。可大夫人实在已是无药可治，找了神医来看也没办法，眼见坚持不了多久了。大小姐非常伤心，每天以泪洗面。这时吴家称他们有绝世灵药，可治大夫人的病，只需大小姐同意出嫁便立即送上。听说大小姐一个人在房中呆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便答应了。”

萧清濯面色黯然，垂首不语，眼神中尽是愧疚和自责。

“吴家二公子十分高兴，亲自带人来接大小姐，可结果你知道吗？”小翠激动起来，像是讲到了最精彩的地方，“他们刚离开鸣石城就遇到恶人拦路行凶。二公子还有很多护卫竟然被那恶人杀死。大小姐未能嫁成，只好回到方家。灵药的事自然也没了下文。没多久，大夫人就过世了。你说那恶人坏不坏？”

萧清濯头垂得更低，一副无颜面对世人的模样，口里喃喃回道：“坏，很坏。”

“哼，太坏了。我若见到那恶人，一定打死他。”小翠恨恨地道。

“该......打，他......活该。”萧清濯嘴角抽动。

“可我多半打不过他，大叔，要不到时你帮我打他，只管往死里打，官府要查我来扛。”小翠正义凛然，没注意到身边这位麻脸大叔面上已是青一阵红一阵。

“我？咳......好吧。”他声音小得连自己都难以听见。

“唉，”小翠幽幽叹了口气，“那恶人太厉害，大叔你也打不过的。”

“那就......放过他？”萧清濯只觉得自己像被审判的犯人，一身罪过，却还心存侥幸，想要得到宽恕的机会。

“那怎么行？”小翠叫道：“打不过也绝不能放过，以后我天天咒那恶人，咒他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咒他夜夜做噩梦，咒他生不出儿子，咒他走路一步摔一跤，每次摔跤都啃到狗屎。咦，大叔，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身体还发抖，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他神情苦涩而悲愤，想不到自己会有被人当面咒骂却无法反驳的一天，还只能老老实实听着附和着，这种感觉比受刀砍剑刺还要难以忍受。

他好不容易稳住心情，又惴惴不安地问“大小姐一定恨死那......恶人了吧？”。

“当然恨了，肯定恨的，怎么可能不恨呢？那之后大小姐过得那么惨。”小翠一脸愤然。

“母亲被人害死，当然会很难过很惨。”萧清濯嘴角哆嗦了一下，心中说不清是后悔还是歉疚。

若人生可以重来，应该怎么做？看着她嫁过去吗？他忽又有些茫然。

“什么啊，远远不止如此。大夫人过世之后，方家很多内务就全由二夫人作主。她为人刻薄，一向不喜欢大小姐，处处与大小姐为难。偏偏那个响川城吴家后来又因瘟疫死了很多男人，吴家那边就有人说是因为大小姐命太硬，哪家要想娶她做媳妇都会被克死很多人。然后，渐渐的到处都传开了，说大小姐是丧门星，甚至二夫人都带头说大小姐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克死了。”

“怎么会......这样？”萧清濯目瞪口呆。想了一下才明白，吴家定然觉得被他一把剑杀掉那么多高手实在太过丢人，故对外称是瘟疫致死，还放出命硬之说，害得方惟真被冠上丧门星的名号。

“而之后又发生了几件更倒霉的事，第一件是老爷也中了风，说话走路都不利索，脑子也不大清醒了，很多事都是二夫人做主。第二件是方家时不时就有贼人光顾，有两个家丁被贼人杀了，到现在都没查清楚。第三件是蒙自山上土匪越来越猖狂，方家货物经常被劫，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于是所有人都认为是大小姐造成的，有她在，家里就永无宁日，会一直走霉运。所有人都不愿靠近大小姐，看见她都绕着走。”

“时间一长，便连老爷也不得不相信了，加上二夫人的挑唆，就越来越不喜欢大小姐，怨责大小姐，最后在二夫人煽动下，终于把她赶到了后面荒废了很多年的废园去住，不让她出来，也不让人去看她，送饭也只让放在门口。”

“一个人？没有人伺候她吗？”萧清濯声音颤抖。

“当然没有啊。原本伺候她好多年的蝉儿只是为大小姐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赶出了方家，大小姐就一个人住在废园里。听说那里面还有几座不知名的坟墓，阴森森的，不知道大小姐怎么受得了。换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非吓死不可。”小翠的话语中尽是不忍。

萧清濯面色铁青，没想到自己对她的伤害已大到这样程度。呵，我真是罪孽深重，我才是那个灾星。

“她住那多久了？”他紧咬牙关问。

“都快一年了。”小翠长长叹了口气。

“她......没什么事吧？”他有些忐忑。

“没事才怪。”小翠口气中充满同情，“不过，她比我们想象的坚强多了。我们原本都担心大小姐从小娇生惯养，遇到这样的打击，换成我们都无法承受，她一定坚持不了几天，可没想到，她竟然坚持了一年，还把原本一片荒芜的废园打理得很干净。”

“只是中间生过几场病，其中有一次病得很重，好多天都没见到她踏出卧房门，也什么都没吃。我们都以为她这次肯定不行了，都开始考虑她的后事了。刚好管家让我去看看情况，其实我知道就是想我去确认一下大小姐是否已经......咳。结果，我看到大小姐在院子里熬药。她病得太厉害，脸色白得吓人，要拄棍子才能站起来。我想进去帮她，她不让，说她是不吉之人，靠近她不好。我忍不住哭了起来，问她何苦。她笑了笑，问我是不是觉得她生不如死？我没回答，其实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她见我不语，就微笑着说，她还不想死，想等一个人。她说这人一定会来，就是不知道要等多久，她想再看这人最后一眼，看过再死就没遗憾了。”说到这里，小翠语声哽咽，眼里含满泪水。

“她......要等的这人是谁？”萧清濯声音嘶哑，似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却压抑得极为痛苦。

“我怎么知道？大小姐又不说。”小翠擦了擦眼睛叫道：“看嘛，就因为给你说这些，害得我眼泪都......”

她话没说完，忽见一光头中年男子跑出来，冲她叫道：“小翠，你正事不干，就知道成天胡说八道。伙房木柴不够了，赶紧去找个砍柴的伙夫来。”

小翠为难道：“这个时候哪里找得到伙夫？”

光头男子一瞪眼，“我管你去哪找？找不到人就你来劈柴。”

“啊，伙房那些老树根我哪劈得动？”小翠叫道。

“方家目前都忙着，就你清闲些，你不干谁干？”光头哼了一声。

小翠愤然，正要还击，忽听身边这个麻脸大汉道：“你看，我行吗？”

“你？”小翠一愣，随即小声劝道：“很累的，工钱也低。”

“没关系，”萧清濯点点头，故意大声道：“我正需要找个生计。”

小翠还在犹豫，那光头男子却已听到，跑过来一把抓住萧清濯，喜道：“你行的，就你了，先干一天试试，若干得好，以后就留下来。”

在萧清濯要踏入方家院门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一眼那已然走近的迎亲队伍，眉头不由一皱，眼中一道异色闪过，但却一声不吭，抬脚进了方家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