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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唉，”老管家长长地叹息一声，“我来是为了转达老爷和夫人的一个决定。”

“哦，是......什么？”她此时的声音依然平静。

但萧清濯却从她表面的平静下察觉到一丝细微的担忧和失落。

她终究只是个正当年华的弱女子，怎么可能做得到心若止水。

“是......”老管家眉头紧皱，竟然还是不忍说出口。

她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似是早已习惯命运的无情。

这时，废园门口再次响起脚步声，一个中年华服女子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气哼哼的步入园子，却在离石院尚有些距离时便停下脚步，似是怕靠的太近会沾染晦气。

正是二夫人。

她杏目圆睁地叫道：“徐老头，你怎么半天不回？我们的话你给带到了没有？”

老管家皱眉道：“还......没有。”

二夫人怒道：“传个话有这么费力？我看你是想护着这个贱人。我家慕心婚事被毁，人被吓成那样，怎么也没见你有多少担心？”

园中传来方惟真微带困惑的声音：“见过二娘，二妹婚事怎么了？”

听到方惟真的声音，二夫人瞬间像被点燃了一般，吼叫道：“别叫我二娘，谁是你的二娘？你这个丧门星，谁跟你沾点关系都会倒霉，你自己嫁不出去是活该，凭什么害得我家慕心也嫁不出去？要让她受到那样的惊吓？还让我家庆之也被官府抓去，你这个大灾星，到底要把方家害成什么样子才甘心？”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方惟真声音颤抖，已意识到事情不寻常。

“唉，接亲花轿中发现一颗人头，二小姐受到惊吓，马家公子有很大嫌疑，这事又是发生在方家，所以马公子和我们小公子被官差带去官府问话。另外，听说马家已打算退婚。”老管家知道不得不说，便简单地把经过说了一遍。

“啊，怎么会这样？”园中一声惊呼，似是觉得难以置信。

“还不都是你这个贱人害的？要不是方家有你这个灾星，何至于出这些事？因为你，方家出的怪事还少了吗？老天啊，我们怎么就这么命苦？怎么会出这样一个丧门星、害人精呢？”二夫人捶胸顿足，大声哭喊起来。

“可......我已一年未出过这园子。”方惟真想要辩解。

“呵呵，是啊，你不出园子竟然都能继续害人，你这贱人该是多么危险？想不到都一年多了，你这个丧门星竟然还能活着，哈哈，果然是害人精不易死，你若早点死了，说不定方家什么事都没有了，可偏偏你在这个破地方竟然都能活这么久。你怎么不早点死？你早点死了我们就都解脱了。”二夫人的声音已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可话语已毫无遮掩，怨毒至极。显示她将方惟真赶到废园，早有置她于死地之意。

“二夫人，还请自重。”老管家终于看不下去了，皱眉提醒。两名婢女也小声规劝，试图将二夫人拉回去。

“哼，你这贱人别想在方家继续害人，赶紧早点滚出方家，明天之前必须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死也死在外面，没人埋也不关我们的事......”二夫人却并不收敛，依然咬牙切齿地嘶吼着，咒骂着。

忽然，咔的一声脆响，一截手腕粗的树枝无风断落，啪的一声，刚巧不巧打在二夫人嘴上。

二夫人一声惨叫，咒骂之声立止，一时满口鲜血，头脑眩晕，身体晃了晃便栽倒在地。

婢女大惊，抬头四顾却什么异常都没有看到，急忙将二夫人扶起，搀出废园。

废园这才安静了下来，除了石院中时不时响起的咳嗽声。

好一会，石院中才又响起方惟真微微颤抖的声音：“徐伯，你要传的话就是让我离家而去吗？”

“唉。”老管家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没有回答，却形同默认。

“也是......爹的......意思吗？”方惟真艰难问道，仿佛害怕知道答案。

老管家沉默了一会才道：“夫人自然想大小姐明天就离开，但老爷他不忍心，说的是......三日后。”

说起来是不忍心，但明日与三日后又有多大区别？

良久，方惟真才轻声道：“我知道了，徐伯，您请回吧。”她的声音重归平静，只是平静之下却有一丝隐藏不住的绝望。

谁都知道，她这样一个弱女子一旦被赶出家门，无依无靠之下根本没有生存的办法，甚至相比于遇到险恶之人，冻饿而死都未必是最坏的结果。

老管家十分不忍，安慰道：“老爷也许只是一时糊涂，只要大小姐坚持一段时间，说不定要不了几天老爷就会重新把大小姐接回来。”

“爹有半年多没来看我了吧？”方惟真苦涩一笑。

老管家登时语塞，心知肚明，方老爷自中风后便头脑糊涂，每天又受二夫人枕边风影响，对大小姐嫌恶至极，连看她都不愿意，又怎么会重新接她回来？

“我走就是了。”方惟真轻声道，似是告诉老管家，又似是自言自语。

“唉，三日后清早我来接大小姐。”老管家长叹一声，转身出园。

当废园的大门重新关闭上锁，老管家踯躅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夜幕也不知不觉降临，天上一轮明月洒下无尽霜华，将整个世界照得凄清幽冷。

萧清濯终于再也控制不住，飞身跃上一棵大树，向石院中看去。

时隔两年，他终于再次见到她。

茅屋前石阶上坐着那个静若秋水的女子，身旁放了一张古琴。

如今的她更显清瘦，更加纤弱，依然完美无瑕的脸苍白如雪，看不到一丝血色。

她单手托腮，静静地仰望明月，身形一动不动，如一尊精美的雕像。银色的月光洒在她璧玉般的面容上，似是为她敷上了一层圣洁的面纱。

她的神情无喜无悲，无愤无恨，像是早已习惯了一切排斥委屈，可以淡然处之。即便孤身住在这荒弃之地，也看不出她面上有害怕之色。

但萧清濯却借着月光，从她的迷蒙双眼中看到了极力压抑着的浓浓哀伤。

是的，只有哀伤，没有怨恨。

萧清濯隐于暗处，看着眼前这个柔美善良却命运坎坷的女子，心中愧疚之感更浓。

因为他心知肚明，她的一切痛苦都是来源于他。

一个正当好年华的女子不但被他害得母亲病死，再也嫁不出去，还被家人嫌弃排斥，被亲生父亲赶至幽偏之地，不得不一个人长期孤影独居。

而数天后更是要被赶出家门，对一个弱女子来说，这其实和逼她去死没什么两样。

忽然，女子抱起古琴，缓缓站了起来，瘦弱的身姿一步一步走出院门，行到莲池边上。夜风之中，她的长发和裙袂随风飘动，如仙如灵。

萧清濯一惊，难道她要......投湖？

可又一想，对她来说，与其被赶出去无依无靠死在外面，甚至遇到恶人生不如死，那还不如现在就跳湖自尽，一了百了。

萧清濯一眨不眨地盯着，做好救人的准备。

但女子只是在湖边怔然站立一阵后，慢慢蹲下，将琴放到一边，掬起一捧湖水，敷在面上，湖水便沿着她的脸颊蜿蜒流下。

萧清濯目光锐利，从她微微抖动的双肩，看出那沿颊而下的湖水中夹杂了她两行清泪。

这个故作坚强的女子终于在无人的夜晚，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而流下眼泪。只是何不大哭一场？何须无声啜泣？何须以湖水遮掩？

莫非你早已习惯了掩饰自己的痛楚悲伤，生怕别人看出自己的脆弱，不愿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泪水？

望着女子消瘦颤抖的双肩，压抑无声的悲伤，萧清濯忽觉心底深处似是被刀狠狠扎了一下。

人生玄奥，怎么料得到，日夜思念的女子竟会被自己害成这样。

如今，生她养她的家现却将她视为累赘灾星，只怕她这一生已经毁掉，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而自己纵然力能拔山，却没有办法为她解决任何烦忧，看着她泪流无声，自己全然无可奈何。

要不带她离开方家，畅游天南海北？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便被自己否掉。

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哪有颜面和胆量去面对她？她又怎么会愿意看到自己？

正浮想纠结间，女子斜身坐在池边，抱过古琴横放在膝上。

她默然深思一阵，才轻展纤指，淙淙琴声悠然响起。

听到琴声，萧清濯不由浑身巨震。这曲子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因为这本就是他创作的，只在那个醉人的秋天为她用长箫吹奏过一次。

聪明的她竟记住了所有旋律，并改成了琴曲。弹奏起来时流畅娴熟，显示她不仅在谱曲时十分用心，而且也已弹奏过无数遍。

她为什么会记住这首曲子？是因为恨我还是其他原因？他一边怔怔地想，一边看着那个美丽的身影。

她专注地弹着，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不愿止歇。琴音柔和平静，直若明月清风，仿佛一切哀伤都已忘却。

但听着听着，萧清濯却皱起了眉头，就是因为她不断弹奏，琴声越来越平静，到最后已平静得听不出丝毫对生命的眷恋。

他也曾痴于音律，深知倘若她能通过琴声将悲伤发泄出来或可稍稍减轻心中伤痛。若强行压抑只会越积越多，成为心中沉疴，最后积重难返。

而如她这般，明明难过至极，却并不显于琴声，反而说明其已哀莫大于心死，失去了求生之念。

在她这样的极端心情下，无痛便是无生。

即使她不寻短见，但每弹奏一曲，她的生机就将黯淡一分。这样弹下去，只怕要不了多少天，她就将生机散尽、心脉断绝。

萧清濯想阻止她弹奏，却知自己此时不便贸然露面。而且女子所有心神正沉浸于琴声之中，灵台虚弱，若受到惊吓，反而可能伤其心神，促其崩溃。

他只能立于高墙之上，远远地望着那个瘦弱孤寂的身影，听着那表面平静，其实灵魂深处已肝肠寸断的琴音，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帮不了她。

琴音袅袅，反而渐渐勾起他的悲伤往事。

他想起双亲长辈们在无数敌人的围杀下，一个个倒在眼前，肢体破碎，血流成河。

想起疼爱自己的大哥在被敌人砍断头颅前的濒死一刻，拼着最后一口气将自己掷过峡谷，飞起的头颅依然充满期冀地看着自己。

想起自己纵然神功练成，能够手刃仇人，但逝去的很多亲人尸骨难寻，魂归无处。

一时间双眼模糊，心痛难抑。

琴声持续了整整一夜，他便守了整整一夜。

当天色微明，琴声渐渐止歇，萧清濯方从哀思之中清醒过来。

忽觉体内气息纷乱，四处冲撞，气海如被虫噬般一阵阵刺痛，不由大惊。急忙收慑心神，净持灵台，将乱行的气息重新收拢理顺，好不容易才终于恢复了过来。

他有些心有余悸，知道自己沉溺于琴音，压抑多年的悲伤如潮涌出，致使灵台失守，气息逆行，差点反噬己身。

他不由大感忧虑。自己历经磨难心志坚毅，尚且差点沉迷自伤，方惟真一个弱女子如何受得了？

果见女子挣扎着想要站起，但刚起身，便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久久未能停歇。

她以琴撑地，弯腰捂嘴，尽量降低声音。可长夜寂静，她的咳嗽声依然清晰无助。

终于，当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咳嗽后，她松开手，低头看了看手掌。

明亮的月光下，萧清濯看到她掌心一片鲜红。

“清宵，我要坚持不住了，怕是等不到你了呢。”她艰难地抬头看向天上明月，声音微弱，如若梦呓，身形晃了一晃，便连人带琴向池中栽去。

一瞬间，萧清濯如电般一掠而至，扶住她柔弱的身躯，低头看去。

女子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已经晕了过去。

他怔怔地看着她，脑子里全是她晕倒前说的那句让他如受雷击的话。

难道她等待的人是......我？但她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名字？

她又为什么会等我？莫非是因为太恨我要对我实施报复？否则，她怎么会希望再看到我？

他思绪如麻，却始终找不到答案，直到他发现身前的女子气息若有若无时，才惊醒过来。

他急忙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她的手腕上，发现方惟真的脉搏跳动微弱至极，时断时续，竟是生机衰竭之相，不由大惊，急忙发出一缕气息探差她的身体气血流动，结果让他更感吃惊。

方惟真浑身气脉竟均被寒气侵袭，淤滞严重，这样的情况不仅会导致身体虚弱，久病难愈，而且四肢关节会十分疼痛，换成寻常人举手投足都非常艰难，她却一个人坚持了那么久。

他无法想象她一个出身娇贵的弱女子如何能坚持这么久而没有倒下，而这一点更让他担心，因为一个强行坚持了太久，消耗了太多生命力的人，一旦倒下便很难再起得来。

他立即将她抱回屋中，放于榻上，以他独特的功法，气化指尖，以百会为主、劳宫为辅，将一缕温暖柔和之气缓缓渡入，为她疏通郁滞的经络。

好一阵后，萧清濯缓缓放开手。榻上女子虽依然昏迷不醒，但呼吸稍有增强，面色微见好转。

但萧清濯却面色更加严峻，眉头紧皱，毫无轻松之色。

他在救治的过程中发现方惟真的病看似只是肺脉病变，其实已拓延至其他经脉，并于心、肝、脾、肾等经脉中播下病灶，一发俱发，一损俱损，互相牵累，无法清除。

即便他不是那么懂得医学，也知道已经接近绝症。

萧清濯苦思良久，也无法找到根治之法，知道自己终究不是封神医那样的人，只靠自己无数次重伤濒死之后悟出的自救之法并不适用于方惟真这样的病弱女子。

想要方惟真的病真正好转必须由其心脉入手，激发其生机、增强其体质，靠其自身之力慢慢调养，才可能扭转病情恶化趋势，获得一线生机。

可目前方惟真因被家人驱赶而极度悲伤只会让她的病成为不治之症，若不能治其心病，无论服用何种药物采取何种治法终究难以改善她的生机。

即便是萧清濯能力超凡，对此也感到有些束手无措。

正无奈纠结间，忽听院门外有女子声音叫道：“大小姐，我给你送饭来了。”

听起来是小翠的声音。

萧清濯知道不可让人看到他在房中，只好暂时闪身而出。

远远地，他看到小翠在石院门口叫喊良久都无人答应，只好将饭菜放在门口便转身离开。

萧清濯知道调养身体终究要先从一天餐食开始，若久昏不醒只会让身体越来越弱。

待小翠离开，他直接将饭菜转移至院中，随即潜入屋中，在方惟真的印堂和两侧太阳穴处又施气调理一阵，以通其头部血脉，增强其神智，见方惟真将要醒转才飞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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