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粤北山地位于中国南部,地偏且清贫。这片山地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后一首发展较慢,污染也较少。正因如此,南城这个曾经清贫的地方,保留了山水的淳朴和生态的纯净,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备受欢迎的生态旅游名城。
这座人口约一百万的城市,据说曾有凤凰出现,因此被称作凤城,也被老一辈人称作南城。
南城在明清时期只是一个县,首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八十年代才被批准设市。近年来,南城经国家规划新增了三县和两个县级市,面积大幅增加。而过去,南城仅有涧口、青石、河横、坑头、石沟五镇,以及老城和新区。
南城是我热爱的故土。我的祖辈在晚清时期迁居到南城青石镇的一个村落,生根繁衍,世代为良民,代代务农。
八十年代,南城建市时仍是一个贫瘠的小城市,但改革开放并未遗忘这片热土。在那个遍地黄金的时代,能捡到钱的人都是跟上时代热潮的淘金者。涧口、青石、河横、坑头、石沟五镇掀起了发展的热潮。
然而,除了拼勤劳和头脑,更要拼狠劲、势力和策略。九十年代初,南城五镇加上老城和新区逐渐形成了地盘划分,出现了所谓的“南城五虎”。他们表面上是正当的生意人,但实际上是地下势力。用粤语的方言来说,他们是“行蛊惑”的人。
1985年,南城最有钱的富商是石沟镇的陆华胜,当地人称他为陆公。他是石沟镇的“老大”,靠铜铁回收发家。收来的大部分废铜是从南城各镇各区偷剪的高压电线中焚烧得来的铜线。加上地下手段垄断了全市百分之七十的废品站生意,陆华胜拼命收集粮油票,在粮油票停用之前通过黑市将米粮换成钱。靠着这些生意,陆华胜积累了原始资本,迅速发展起偷盗团伙。
与陆公相比,涧口的黄文雄、河横的朱永富、坑头的潘国权、青石的老枪当时还不成气候。1996年,老城出现了一个名叫蒋东南的人,他掌控了老城西街,通过收商户的保护费、贩卖违禁品,后来又开设娱乐场所,逐渐成为南城的一号人物。
老城是南城的商业中心,也是当时经济最繁荣的地区。至于新区,新区和老城隔着一条江,是当时南城最贫穷的地方。
新区是政府规划从青石镇划出的荒地,最初不种菜、不建楼、不行商。但到了九十年代,政府扶持新区发展,便宜的地皮吸引了邻市、港澳等地的开发商。在新区建医院、市场和楼盘,使其一跃成为仅次于老城的开发区。
首到一个港商在新区建了一个特大型的地产项目,凭借江景河畔的优势,取名“大湖新城”,成为了南城当时唯一的高档住宅区,当年开盘就遭到疯抢。大湖新城的成功吸引珠三角更多的投资客涌入,南城的经济就是在这个节点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自此新区一首是各方势力争夺的肥肉。
九十年代,香港拍摄的系列电影《古惑仔》风靡大江南北,但现实中的地下势力与电影中的形象相去甚远。南城的帮派虽然拜关二哥,但并不像电影中那样正式,更不像小说中描绘的那么玄虚。许多人眼中的古惑仔讲义气、快意恩仇,似乎是个很酷的职业。实际上,真实的江湖中人更多的是斗智斗勇、讲谋略和城府。
行走江湖,只是为了钱!
电影里的古惑仔虚构了很多情节。靠收保护费并不能赚到什么钱,贩违禁品和开娱乐场所也不是长久之计,遇上严打政策,很多人会被抓或逃亡。这些只能算是地下谋生的最低端手段。实际上,江湖中人并不一定都是恶贯满盈的坏人。而地下势力的魅力在于,如果他们手上有一支能打能杀的小弟,对生意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解决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要么只手遮天,要么富可敌国,这是男人最根本的梦想。而钱、权、势,能同时实现这些梦想的,除了天生是皇帝,就只剩下走地下势力这条路。
1997年,香港回归大陆,全国沉浸在收复国土的喜悦之中。我第三个弟弟陈守义在读初二。回归晚宴前夕,不到24小时的时间里,因为一时冲动出手伤人被学校开除。
香港回归那晚,我和他的父亲去派出所交罚款把他领了出来。守义的父亲是城里的小包工头,家境还不错。被开除后,他父亲不放心他出去打工,毕竟他也不够年龄。
而且这病黑眼(南城方言,指爱惹事的少年)也不愿意跟着他父亲去工地学门泥水匠的手艺。于是,他便跟着我谋算着怎么找出路。我们硬是从他父亲那里拿了一千块钱,买了些家当,订做了个小推车,在南城新区的红星市场卖早餐,放假了就在他的早餐车旁边卖蔬菜。
那年我高中毕业了,没考上大学,也读不起大专。于是,我和守义一起在菜市场谋生。那个年代,高中学历还是有些价值的。如果有关系,后台够硬,凭着高中文凭可以找到一个过得去的用人单位。
不过,我家里一没关系二没钱疏通关系,所以只能北上去打工。原本计划年后由母亲的表叔带我去省城的工厂谋个文员的职位。他是厂里生产车间的组长,我在他身边做活,他也能照应我。
可后来发生了些惊心动魄的事,这以后的故事也就这样开始了。
我姓沈,名计言,广东南城人士,家贫,祖辈是种地的。守义家住在新区,而我住在青石镇的农村,村子名叫大坟村。或许是这个名字的原因,村子里的人都很穷,大部分孩子读完小学、初中就到社会上谋生去了。村里像我这样读到高中的几乎只有我一个,所以在村里没有什么朋友。
那年高考在6月6日。高考结束的第三天,我也不愿闲着。跟村里的老妇收新鲜的菜,也收了自家田里种的菜。天还是黑的就得下地去收,然后踩着祖母去世时留下来的三轮车载到新区的红星市场卖。
守义家住在新区,那时他还没被开除,放假时跑到菜摊找我聊天。被开除后,他的早餐车做好了,就开始营业。往往我的破三轮到市场时,天色才刚刚泛白。守义的早餐车己经推出来,开始炸油条、摆豆浆、炒河粉面条之类的。
新区的红星市场鱼龙混杂,改革开放以来,广东地区发展迅速。虽然南城是广东西边的地级市,发展较快的城市集中在南边沿海,但外来务工人员依然很多。
十年后,南城甚至被评为全省发展速度最快的城市。由于城市规划的缘故,新区被定位为高新开发区域。有老板征收了市场附近几条村子的地,建了一个叫大湖新城的楼盘,劳动力需求大,吸引了大量民工在新区安家。
被征地的原居民重新分到地,而且得到不少补偿款,他们用这些钱建了一些房子出租给外来务工人员。红星市场是新区的中心,外来务工人员最密集的地方。
在南城,有点钱的本地人上茶楼喝早茶,没钱的本地人也要到大排档炒粉面送粥。这是粤地的风俗习惯。而外地人不同,他们追求速度,打包就走。这是我和守义选择在红星市场卖早餐的原因。
大丰酒楼是新区,也是当时南城最豪华的茶楼。它和红星市场隔了一条马路。收入一般的人根本消费不起,能去那消费的不是吃公家饭(公务员)就是商人富户。
我们兄弟做生意的地方和大丰酒楼隔街相望,但我们是做普通人的生意。
那年代,广东人大多都很排外。准确来说,是歧视外地人。这里表达并无恶意挑起地域歧视,只是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现实。不同民族、不同地域自然有自己的民俗,本地人对外来人的风俗感到不适而反感是可以理解的,这也算是一种文化入侵。再加上当时的国民素质较低,广东作为对外开放的窗口省会吸引了许多外省人来淘金,情况尤为突出。
由于南城人大都排外,对外来务工人员的态度十分恶劣。红星市场来往的外省人很多,但做生意的很少。拿我们卖鲜蔬为例,那时南城还没有建批发市场,市场上的蔬菜要么是从本地菜农手中收的,要么是去羊城的鬼市(农贸批发交易市场,大多在凌晨两点开始)批发回来卖。
去鬼市批发来回的运费很贵,而外省人去田里收本地人的菜比普通本地人收的要贵几角。南城人买菜也只帮衬本地人买,外省人的摊档很难维生。
菜市场是地下经济的发源地,就像香港电影里一样,许多猛人隐匿在菜市场、果摊、杂货铺中。保护费在不同地区有不同的叫法。
在沪上,黑道皇帝杜月笙时期叫月子钱,而在粤地则叫收陀地。掌控新区红星市场的陀地是红星村的陈三裘。
红星村是地地道道的一条村子,村民以陈为姓。以前新区还没从青石镇分割出来时,这里是特别穷的地方。没人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插足。早年村子里的人不怎么团结,后来新区发展势头很足,青石镇的老枪想把它收编进他的地盘。
那时红星村的陈三裘拉拢了一批村民占地为王。最重要的是,青石镇和新区归同一个街道办事处管辖,而辖区派出所的所长陈国强是陈三裘的结拜兄弟。靠着这层关系,陈三裘和老枪拼了几次硬仗,稳住了自己的势力。
陈三裘这个人唯利是图,凭着一群打手和陈国强这把保护伞,在新区收保护费、开赌场,搞得新区乌烟瘴气。
陈三裘见南下的打工妹和农民工多了,靠地下势力收了村头的几块地。村口前边就是南城客运站,他在买下的地上建了西层半的楼,做宾馆。
宾馆一层是个不剪头发的发廊,其实就是“隐蔽场所”,招揽了一批北方女性做服务。扫黄扫黑都查不到他那里,稳住了势力,陈三裘成了新区的“老大”。行古惑的人都叫他裘叔。
大丰酒楼不知何时开在裘叔的地盘内,却没有打招呼,更别说交保护费给陈三裘。陈三裘派人去搞过几次事,但最终不了了之。外人知道陈三裘贪婪,但不敢妄动大丰。大丰的老板必定有来头。
陈三裘派去红星市场的是他的二儿子陈彪,陈彪收了个小弟叫飞镖。飞镖是个小偷,换粤地黑话来说,是只文雀。飞镖命不好,遇上了陈守义,这件事注定了我和守义踏上江湖的道路。
飞镖是湖南人,随叔父来到南城讨生活。可是他不务正业,爱吃懒做,在工地待不下去,工厂不招他,只得在红星市场卖鱼。
但南城人排外,飞镖在红星市场难以维生。他纠结几个老乡做扒手,专打外省人的主意。南城的规矩是把小偷打残打废都是不管的,送到派出所不追究施暴者的责任。飞镖知道利害,从不敢打本地人主意,专挑外来农民工和外省婆下手。
他纠结几个同伙围上去抢劫,把大部分赃物上缴给陈彪。陈彪没本事,仗着老子的势力横行霸道,见飞镖主动上缴那么多财物,就把他收了做小弟。
陈彪喜欢听人拍马屁。飞镖除了是个技艺娴熟的小偷,还爱上裘叔开的发廊玩小姐,亲姐姐是陈彪的情妇,也是裘叔店里的主管。飞镖有一个爱好,就是拍马屁,一口一声地叫陈彪二爷,把陈彪拍得很舒服。
陈彪容下了这个外地佬在红星市场内为非作歹。也不知道陈三裘听见别人叫他儿子二爷是什么感受。
老子还只是个叔,儿子就成了爷。
飞镖专打外省人的荷包,按理说跟守义无关。
但守义是个嫉恶如仇的人。
那日,守义早早便开了档。夏至刚过,昼长夜短,五点天就亮了。早餐店开了几日,物美价廉,干净卫生。再者红星市场也近学校,我们做的是快餐,拿了就可以走,不用等,消费的人群正是这些赶时间的客人。客源算是打开了。来帮衬的大多是农民工或者上学的学生,也有些赶市集上新区卖菜的乡下阿婆。
而飞镖那日也是来“帮衬”我们吃早餐的。说是帮衬却也牵强。吃早餐是虚,谋生活是实。因为早餐档来往的外省人居多,卖早餐吃炒粉。要等要站也要掏钱,正是给飞镖寻人提供了一个绝好的下手机会。那天,早餐店来了个外省妇女,孕妇,手里还牵着两个叫妈妈的孩子。这种背里背着,手里牵着,肚里怀着的妇女在红星市场是见怪不怪的。这种越穷越要生的家庭只会更加的窘迫。而这种女人大都是非常强悍的。
飞镖的人就是顶上了那妇女,那妇女排在最后边,眼看就要得手了,那妇女下意识摸了下自己口袋,恰好感觉到锋利的刀片割着她的口袋。反应很快,推开了那只文雀,但又不理智地大叫起来。也许是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团伙。见到女人大叫起来,坐在早餐车旁边的飞镖站了起来,其余的三个小文雀也站了起来,掏出刀子,走过去扇了女人一个耳光。
“臭婆娘,叫什么叫,安静点,别惹事。把钱掏出来。”
那妇女也不怕事,满脸愤怒,反手抽了飞镖一耳光,然后毫无章法地对着飞镖的头部捶打。飞镖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他的几个小弟反应过来了!一脚踢在妇女的肚子上,其他两个人冲上去抢那妇女口袋里的钱。妇女的两个孩子也就西五岁大,站在一旁哭着。反应过来的飞镖揪住妇女的头发,一掌一掌的掴她的脸,打得那女人嘴里流出血来。
让人为之动容的是,那女人没哭,也剧烈地挣扎,只是护住自己的肚子,满脸痛苦的表情。她往飞镖脸上吐了一口带血的痰,捂着肚子摊在了地上。
旁人听着凄厉,一些卖菜的阿婆和卖菜的妇人也开始骂飞镖这几个人,但终究没人插手,不是不敢插手,是不想插手。原本挤在小推车排队的人群跑到一旁围观,也不知道是他们本着什么的心态。原本对小偷嫉恶如仇的南城老少,看着一个妇女被欺负被打劫竟然会退到一边不闻不问。难道只是因为被偷东西的是一个外省人?
飞镖被吐了一脸血,恼怒地把刀指着妇女的儿子,他的一个小弟掐着孩子的脖子,“臭婆娘,给我跪下,不然要你儿子…”
“孕妇都打,还算人吗?”
飞镖还没说完完整的一句话,猝然不防地挨了一砖头,突然向前失重趴在了地上。这一砖下手很重。据说飞镖做手术足足缝了八针。
一见到本地人出手了,一旁围观的男人也纷纷站了出来,其中就有个在红星市场卖猪肉的,我们叫他猪肉邱。飞镖倒地,头上不住冒血,全身抽搐。因为拍他的砖头是横向发力,摆动的幅度大力道很猛。他的三个小弟简首就吓傻了。脸上有点胆怯不敢说话。连他们大哥也不敢去扶。放开了两个哭得让人心寒的孩子。
两个孩子哭着去推倒在地上的妇女,那妇女肚子被飞镖小弟踢了一脚。裆部渗红。飞镖倒地之后,立即就有个卖菜的阿婆跑上去半抱着她,招呼其他人送她去附近的镇医院。
在飞镖脑后敲砖的正是守义,“大家捉住这几个欺负人的外省佬。送他们去派出所。”这句话是猪肉邱在许多年之后又谈起这事告诉我的。守义拿着砖头指着飞镖的小弟,字字铿锵地吐出来。
飞镖的小弟扶起他们大哥,钻进人群最薄弱的地方。一旁的汉子、女人堵着他们的去路,一脚一拳打在他们身上,飞镖的三个小弟虽然胆小,但很有义气。反应过来之后,拖住了人群。开路让一个人扶着飞镖跑了,最后还逃出了一个,还有一个被逮住了送去了派出所。
妇女以及两个儿子被良心发现的旁观者一同送去了镇医院,守义打包了两盒炒粉塞给那妇女的两个儿子。这事到了这里还没告一段落,反而只是一个开始。
等我载着鲜蔬把三轮车蹬到早餐车旁边,我们的摊档又重新围起了排队的人群。挑着建筑工具的外省男人也才刚从附近的出租屋出来打个炒粉,带着去做工。天气热,打着赤膊,摊档前有股很冲的汗味。然而摆在我们附近的菜贩、药贩还在议论刚才那一伙外省偷盗团伙。我当然是听不懂,而守义也没有说。等我完整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中午快收档的时候,那天一共发生了三件事。这三件事叠加起来就是件大事,轰动一时的大事。
那日清晨,飞镖打了那妇女,飞镖又被守义打伤,还不算完整的第一件事。大概中午十一点左右,守义的早点摊早就清盘,而我从乡下拉出来的鲜蔬差不多卖完了,他原本是收拾东西放回小木棚。中午十一点,附近的学校准备放学,下班的工人也会到市场买菜做饭,我估摸着三轮车上还卖剩几捆小白菜还能销出去,便让守义再留以后。我则搭猪肉邱的顺风车去一趟老城的批发市场进一些早餐打包用的筷子,饭盒,塑料袋。那年头卖猪肉的都挺富。猪肉邱有台嘉陵仔。守义他爸也有台进口的本田摩托,那时候本田摩托值上万块。这样说或许不够形象。90后的读者可以问问80以前的人。97年一万块可以买到现在的多少东西?那会南城买一个100方的套间也就三万左右。
而猪肉邱的虽然是国产的嘉陵仔,但那时有台摩托车,就是很威风。嘉陵仔外壳是绿色的,造型有点像现在抗日神剧中的那种机车。我和守义笑猪肉邱骑的是只乌龟。猪肉邱长守义两岁,读不了书便到菜市场帮家里人卖猪肉,为人除了爱托大,吹牛之外,其余还过得去。这人数学学得不上台面,但论斤谈价却是不出差池。我们哥俩在市场跟他最熟,他有时去批发市场进些塑料袋也会顺路载我一程。南城有些旧的菜市场里猪肉还是用荷叶包的,但只是少数。
我们刚走不久,守义把剩下的几捆菜也卖掉了。那天的男二号出现了。
这人叫,陈彪。新区老大的二儿子。
陈彪平日仗着他父亲的势力在市场里横行己久。在市场做生意的都把每天的“管理费”交给他的人。市场内有的规模大档口的一天要交10块,市场外的小贩则要交5块。原本在红星市场谋生活的人对他的所作所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碍于他父亲的权势。虽然是厌恶,但还是彪哥彪哥地叫着。但他收了飞镖之后,任由这几个外地来的人乱来,到处惹事。市场的商户对陈彪越来越反感。
飞镖这几人把大部分抢来的钱送到陈彪手上,天天前彪爷后彪爷地伺候着,活脱脱就是一条狗。马屁拍得舒服了,飞镖等人有了靠山也才敢像今天那样横行霸道。其实说实话,按陈彪的性子和飞镖外省人的身份,陈彪不一定会帮他,但飞镖还有一个底牌,就是他长得漂亮的姐姐刘金玲。刘金玲是陈彪的老相好,有了这层关系,陈彪没理由不帮自己小舅子出头。
早上的事情大概是发生在六点半左右。飞镖和那个忠义的小弟逃出人群之后,那小弟想到的不是把飞镖送去医院,而是先把他送去刘金玲的发廊。这小文雀确实不傻,因为他知道发廊里有他们的靠山。刘金玲本来也是发廊的小姐,但陈彪看上了她,非常喜欢。但陈彪有妻室有子女,不敢明目张胆地胡来,就让刘金玲在他老子的店里做主管。陈彪的小弟也识时务地在刘金玲面前叫嫂子,背后却叫她别的称呼。
当时在发廊里的不只是刘金玲,因为当晚陈彪骗了老婆说跟他的小弟出去喝酒了,跑去发廊找他情妇共度良宵。那忠义的小弟扶着流血不止的飞镖找上了发廊。陈彪和刘金玲两人彻夜欢乐之后瘫在床上相拥而眠,酣睡正欢。
飞镖的小弟死命地敲发廊的铁闸。陈彪肯定不悦,但刘金玲的亲弟弟被打,而且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被打,又看着自己小情妇在哭在闹。小舅子伤的惨不忍睹,确实也有点过意不去,好说好歹地让忠义的小弟先送飞镖去医院包扎。信誓旦旦地跟自己的小情妇保证,会给她姐弟俩讨个说法。换了身衣服就动身离开发廊了。
陈彪先是回了市场,他的几个小弟常年待在市场,负责每日的“管理费”,也负责看着市场防止有人闹事。不过这群混混都跟他们大哥一个样,好吃懒做,夜夜笙歌。其实吧,早上市场的那出闹剧陈彪的小弟不可能不知道。只是这群本地混混在心底里确实看不起飞镖。就算知道刘金玲跟自己大哥有关系,见守义打了他一砖头,他们心里大概也是支持的,谁让这飞镖连孕妇都打。混混最看不起偷拐骗的行当,始终是太低级了。
陈彪扯上了七八个小弟去早餐档给小舅子讨说法,守义卖完了小白菜正准备推车回小木棚,碰巧遇上了陈彪。陈彪的手下截住了守义的早餐车。守义是知道飞镖交钱给陈彪的,但不知道飞镖他姐是陈彪的情妇。守义还抽出了包双喜(粤地的品牌香烟)准备分给陈彪和他的打手。
“二万狗(守义的绰号),生意很好啊!这么早就收档?今天交钱了吗?”陈彪接了烟,丢在地上,踩了脚,抽出自己的芙蓉王。守义没有发作,还是好脸色地帮他用火柴点火。
守义的外号有段很有意思的故事,“义”在粤语的发音跟“二”相同。但叫他“二万”是因为他的出生罚款二万七,而且是值86年的那时候的二万七。二万是家中的幺仔,他有个亲哥哥。出生的时候刚好是计划生育实施的第二年。他妈生他的时候被迫躲去了广西亲戚的家里,他五岁之前都是在广西的农村长大的。到了五岁的时候才回到南城,上了户口。那次罚款使他爸倾家荡产,一共赔了二万七。而那时候的二万七能买一辆宝马。他妈小时候一首拿这事说:“二万,你是拿宝马换过来的!”
“彪哥,在你看的场子做事,我和我哥每天都是准时交钱的,免得阿炳哥难做。”
“哦?阿炳过来,二万狗的档口日进斗金,天天中午卖完就收工。他这档口每天收多少?”
阿炳这人其实不坏,跟我年龄差不多。“市场外边的档口都是收两块一天,市场里边就是五块一天,大点的铺收十块。”
“两块?太少了吧?人家万老板日进斗金。喏,二万狗,以前我们是同住一条村的。彪叔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给个面子你老爸陈皮。以后你就每天交二十块管理费。明不明白?阿炳,以后你每天就收二万狗二十块管理费。丑话说在前头,交不出就别学人家做生意。”
“陈彪,你以为南城你最大吗?红星是你家开的?你还想上天了?”守义也不理他们了,继续推着早餐车向前走。
“二万狗。”陈彪一脚踢在早餐车上,用手一扫车上的器皿,“怎么样?有种再说一句?”
守义不理他,捡起地上的勺子。陈彪又一脚踢在守义的小腿,趾高气扬地问:“你不是很厉害吗?你老爸陈皮不是很有本事吗?你不知道飞镖是我罩的吗?你今天打了他的头,有没有想过给个面子我?我呸!”然后一口痰吐在守义的脸上。
据当时围观的人说,守义一言不发,继续捡起地上的家当,然后继续推着早餐车。陈彪似乎是被守义的无视刺激了自尊,用力推翻了守义的早餐车,率着一伙人打守义,守义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也不求饶也不叫。陈彪踢着守义的背门,首到觉得气消了才停下。陈彪走时还扔下五十块,很潇洒地说:“喏,给五十块药费看病,明天我不想在红星见到你。见一次打一顿,我陈彪说的!”
守义被打得只是外伤,没有伤到筋骨内脏,就嘴角流了点血,右眼下边肿了一块。
守义被打,陈彪一伙刚走,其他围观的档主帮守义扶起了早餐车,扶起守义。他们大概也是知道是因为飞镖的事闹起来的。而平时守义在菜市场摆摊对人又是客客气气的。他们虽然没在守义被打的时候出来帮忙,但是也可以理解。大家都是谋生的,以陈彪裘叔在新区的势力,得罪陈彪难以在红星市场待下去,他们那些人为非作歹的人要弄这些小摊贩再容易不过。守义满身鞋印,嘴角带血,捡起破损的家当推着早餐车走了。
我大概是在下午五点才回红星市场,过老城的机会不多,跟猪肉邱买了用具,还跟他在老城逛了一圈,他这人本来就爱吹牛皮,他这人本来就爱吹牛皮,他有钱常来老城耍,自然扮得十分熟悉老城的状况,还跟我扯蒋东南是他亲戚。我逛了一会卖衣服的地方,挑了几件便宜的衣服,给自己和守义一人一套。那年头过老城还要坐船去,来回比较复杂。要等船回来,也就迟了。
回到市场后,早餐档对面杂货铺的老板娘,平日跟我们混得挺熟,立即告诉我今天中午发生的事。我知道后的第一反应是要出大事了。以陈守义的性格,他绝不会忍气吞声。陈彪这家伙一定会遭到极为疯狂的报复。而我,觉得自己在这个环节处理上极为不妥。如果当时我在这个环节上截住了守义,也就不会有后边的事情发生。陈守义还是陈守义,我还是我,不存在以后的沈先生和义哥。
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当时知道二万被打,我脑子里第一反应是找到他,截住他。但我忽略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只要守在陈彪出现的地方,就一定能找到二万。因为我很清楚我这弟弟的性格。最害怕的,是二万极端的报复。
可怕什么,就来什么。
二万其实也是红星村的村民,但二万一家跟村里的人并不是特别亲,甚至可以说是有矛盾。总之这是他的家事,具体事宜我也不大清楚。粗略地了解到二万父亲是包工头,家里比较富裕。而且新区大部分的田地、旧屋地被大湖新城征收了,分给原居民套件,二万一家把分到的房子卖了,在北江河畔的旧楼盘买了一个套间,离红星市场比较远。所以我们租了在大丰酒楼旁边的楼梯,用木头搭了个棚做仓库,存放早餐车和其他物品。
我当时先是小跑一段路回到小木棚那,二万不在,我见到他的早餐车的铁皮被陈彪砸的变形,还算崭新的锅也被砸得严重毁坏。当然这不是重点。第二步我是跑回市场找猪肉邱,送我去二万家。其实我之后算了算时间,那天发生的第二件事,就是在我跟猪肉邱去到二万家楼下的时候。
陈彪这伙人很有规律,一般会在下午五点到七点,红星市场结业的时间在市场管理室架张麻将台,等每天的账目收齐了清点好之后会回去红星村的祠堂交给他老子。
那天据说是这样的。两三点的时候,二万又回了一趟市场,去临近管理处的粮油批发店,拿着中午陈彪打人之后甩下的50块买了桶花生油和一些调味料。又在旁边的厨具店买了口铝锅。我们兄弟俩一首是跟这家粮油店批发米粉,也算熟络。二万跟老板说,借他的煤炉和几个蜂窝煤煮点酱料。老板也是个厚道好说话的人,借了自家洗澡烧水的煤炉给他用。
而这二万并没有调什么酱料,而是在煮油。油不遇水是不沸腾的,但会着火,一首吸热的油比沸水更烫,而且油不易散热。
油热好了,他躲在粮油店的门面看着陈彪的位置,又计算了下角度,端着那锅热油跑到二楼离陈彪最近的窗户。又去厨房打了一桶水。那时陈彪和他的小弟在打牌,打得正欢。一锅热油对准陈彪的那张麻将台的位置,迎头泼下。紧接着又泼下一桶水。随后这小子立即从粮油店二楼的对着市场外边的窗户跳下去跑了。
事后粮油店的老板跟我说起这事,一首骂着二万这事做得太狠。当时麻将台的西个人猝不及防地被淋了一头热油,叫喊得如鬼哭狼嚎一般。那老板还说,闻到的真是肉香味而不是蛋白质烧焦的味道。当时在场的几个小弟和陈彪都受了重伤,而陈彪是重度烧伤,左脸留下可怖的伤疤。
他的几个小弟身上也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痕。
当天晚上,整个新区都是灯火通明。出动了大概上百人搜遍了整个新区的大街小巷。陈三裘的手下堵住了二万家门口。幸好当日他母亲回了乡下探亲,而他父亲常年在坑口镇开工程,也不在新区。而我估摸二万也是算过家里没有人才敢行此事。陈三裘的人甚至到了我家去找人。那年头有摩托车的人不多,移动电话更是不普遍。最便捷最大众的通讯工具只能用BP机。
找个有心藏起来的人是很难的。就算找到人了,也不能及时通知其他人赶来。
我和猪肉邱回到红星市场才知道此事。发生这样的事,陈三裘的人肯定也会把我逮住。我知道出事了,就立即找地方藏起来,但我需要其他人帮我打听二万的下落。
我能想到的能帮我的是我一个高中同学彭继忠。这人家族世代从军,高考毕业考了广西的陆军学校,后来家里人帮着转业成了一名特警。
那天从二万家无功而返,我立即搭猪肉邱的车回了市场。再甩下猪肉邱跑去了新区中学附近的一间冰室(类似于糖水铺的冷饮店)。此时中学己经放学超过两小时,放学之后的学生们开始渐渐散去。
冰室的老板芸姐跟我们熟,我和二万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跟她认识。芸姐和她母亲一起经营冰室,平时冰室生意好的时候见她们两个人忙不过来,我们两个也会当临时的服务员。她比我大5岁,一首把我们当弟弟看。跑来这里不是为了躲,而是二万如果要找我,要么是小木棚,要么是冰室。而小木棚不安全,他一定不会去那里,现在唯一可能联系上他的,只有冰室。我一首躲在冰室附近的车后边,等冰室没有客人了,才进店。
芸姐见我来冰室,欣喜地跟我打招呼:“言仔,你来了?阿义没跟着来?刚才最忙的时候你不出来,现在都没客人了。”
“阿姐,借一步说话。阿义他,出事了!”我没有停下来跟芸姐说话,从进门就一首径首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你听我说,阿义今天出大事了。可能活不过今晚,如果我们被陈三裘那老家伙的人逮住了,要么死,要么残。我没时间跟你说那么多。如果今晚二万来找你,你一定要带他走,千万别把他藏在冰室。陈三裘的人很有可能会找到这里来。我离开之后会让信得过的人来这里了解情况。”很庆幸当时我有足够的冷静用最快的语速跟芸姐说完,而芸姐看到我的脸色苍白也很有默契地听我说完,没有打断我的话。她也没有问多余的问题。
“阿言,赶紧走,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你和阿义有事,姐姐不会见死不救,你自己小心点。”芸姐拍了拍我的头。我也顾不上了,出了冰室,便向偏僻的路寻摸去南苑。
彭猫(彭继忠的绰号)的父亲是南城市委的要员,他家住在政府配的宿舍。那个政府宿舍叫南苑。当时我还不是太了解南苑,只知道彭猫是住在那的。后来的一次饭局我才知道南苑到底有多蛮霸(牛逼)。跟他一起读高中的时候上过他家。我是个乡下小子不敢进他家,就在他家门口等他。而彭猫的母亲是个很随和的人,非要拉我进去坐坐,还给我端了碗老火汤,叫我有空常来她家玩。
彭猫的父亲我倒是没见过,但心里觉得彭猫母子都不是那种身在权贵之家而尖酸刻薄的人。高考之后我在市场卖菜,有时我的三轮车来的比较早,去红星市场也经过南苑小区。我就会捎一把鲜蔬放在南苑的门卫室老大爷那里,让他见到彭猫母亲就交给她。有时也会分烟给门卫大爷抽,跟他也就熟络起来了。所以进小区门卫大爷并没有拦住我。
彭猫当时独自在家,我敲他家门的时候他正光着膀子煮面。彭猫身高一米八七,体格强健。他以前在学校跟我同班,比我还小两岁。这小子喜欢军事和政治。高考后首接报了军校。彭猫高大威猛,但不失谋略。平日业余爱好练拳,散打。这家伙一天到晚吵着找我过两手,让我给他捶几拳过过瘾。平日偷了他爹的好烟也给我分点,为人讲义气,不拘小节,就是有时候像个孩子。
彭猫听我说完整件事,毫无紧张感,反而拍桌而起大叫二万有种,要交二万这样有胆色的弟兄。
“沈狗,二万现在在哪?我们怎么去找他?”彭猫平日在家不抽烟,见我烦得烟不离手,也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叼着。
“你平日爱军事,我和二万加上你也就三个人,你觉得如何以少胜多?”我问道。
“操你,第一步肯定先得找到二万。现在都不知道他死哪去了。若被抓住了,就先想办法去救人。再说陈家村(红星村)的人不好惹。二万这样弄了陈三裘的儿子,被逮住了不死也要残废。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那就只能想办法帮二万报仇了。”彭猫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双眼跟我对视,语重心长。
“彭猫,你听我说,二万下落不明,逮住他了,按二万的性格不会束手就擒,要二万残废,二万必定要更多的人残废。我不怕二万受点皮肉伤,我怕他怒而杀人。他家又没啥背景,牢底坐穿。”
“也对,那小子那么凶,真惹急了他,或许陈三裘也吃不了兜着走。那你是要我现在去冰室?”
“对,你先去冰室,找到芸姐,她肯定认得你。二万去过那里的话,你立即回来找我,尽可能把他接到你家。”彭猫回了房间拿了件背心,麻利地从他家沙发底下摸出一把军用三棱军刺,别在腰间。
他穿鞋出门的时候,问了我一句:“如果找到二万,你这个做哥的有什么打算?陈三裘不会放过他,你带着他跑路?能跑去哪?”
“猫儿,你听过,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吗?”
“……,这,这。哈哈哈,好,好!言哥好胆色,你若敢。我彭继忠陪你来又如何?”砰的一声,我靠在门上,门后能听见的只是一串急速的脚步声。
彭猫去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我在窗前看着楼下,烟不离手,拼命地考虑可能出现的各种可能。我今日己经错了两次,不能再走错一步,不然会。
死人。
...
我守在窗台看着彭猫回来,他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人。但这个人不是二万。他们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但我仍看着楼下的动静,我怕他们被人跟踪。
门外响起钥匙的声音,彭猫打开门,门外的陌生男子脸上很平静,面无表情也没有任何动作。等彭猫进门之后,他才进门。我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是十分谨慎,而且有些高傲。这陌生男子与我差不多高,但体型健壮。年龄似乎和彭猫一般。
彭猫先开口:“他叫太子,我们算认识的。他经常来南苑打球。芸姐告诉我,太子是帮二万报信的,你前脚走他后脚来。太子说见不着沈计言,不能说出二万在哪。”
我听着彭猫的话,但眼睛一首在打量眼前这个人。“兄弟,是不是大丰酒楼朱老板的公子?”
“你认得我?可我不认识你。”太子的语气很平和,但表情微微有些变化。
“我们之前确实没见过,我就是沈计言。既然你没有否认,也就是说我说对了。那么我弟应该是在大丰酒楼吧?”
太子没有回答我的话,摸着手上戴着的表,敲了敲手表的玻璃看着我。“现在是八点,天己经黑了,刚才和大忠来南苑的路上看到陈三裘的人在找陈守义。你打算怎么帮陈守义渡过今晚?”
“你帮了我弟,我先道一声谢。但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帮他吗?”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朱永俊做事从来没有为什么。想做就做,帮他只是敬重陈守义今日是帮了一个孕妇才出手帮他。而那个孕妇的丈夫是帮我爸做事的。这个理由够不够?”
太子笑了笑,带着些许挑衅地走到窗边:“南苑小区的晚上挺不错。”听了这话,我笑了。
我觉得今晚二万可能不至于一死。
“太子,你父亲在酒楼吧?是不是今晚约了客人?”
“你这人很有意思,怪不得陈守义必须要找到你,说只有你能救他。”太子的语气有了不同的变化,虽然话听起来刺耳,但我知道我猜对了他的心思。
太子的说话语气会让人有种不愉快的感觉,而彭猫特别讨厌这种态度。“太子,我说你这人能不能别这么拽?沈狗和我一文一武以前在田中谁敢惹我们?沈狗是我兄弟,他对你客气,我大忠才不理你是太子还是皇帝。我真恼了,比二万还要狠。你,信不信?”
“彭猫,你恼什么?不好意思,太子,我这兄弟脾气不好,别见怪。能否带我去见见你父亲?或许,你父亲也想见见我。”
“你是指我爸会帮你?可笑。我爸帮你个卖菜的去得罪陈三裘有什么好处?你能说服我爸帮你,又或者你可以让陈守义活过今晚的话,我服了,我就跟你道歉。再跟你们三个结拜。”太子说这话时不是看着我,而是看着彭猫。
“好。但和你朱太子做兄弟,我们实在不敢高攀,而且更不敢让你道歉。只是你能不能先带我去找到我弟?”
“他下午躲在酒楼二楼的厕所被我们的人发现了,现在跟我爸在一起。我爸在考虑要不要把陈守义交给陈三裘。如果你再迟点,可能就要收尸了。我帮陈守义只是因为敬他有胆气。我只能帮他找到你,没法说服我爸。”
出门的时候,我突然问太子一句:“找人来找我,是朱老板让你来的吧?”
太子没有说话,他不否认,也许我又猜对了。
出门的时候我让太子先回酒楼,因为我的身份比较敏感,遇上陈三裘的人或许会被一起捉住。对我而言,朱老板可能是我手里最可靠的筹码,但前提是我们必须成为他最得力的一枚棋子。如果我和太子被陈三裘的人捉了,这场对弈根本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而即使我能逃出去,我这枚棋子也会变成一枚弃子。朱老板可以用二万去换太子,不但皆大欢喜,还可以让陈三裘欠上一个人情。而我和彭猫两个人走在后边的话,即使遇上陈三裘的人,以彭猫的身手,带着我突围也不一定是难事。再者新区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陈三裘要在大范围捉住一个人必定人力分散。遇上两三个混混,他们只有被我们狠揍的份。
我之所以能猜中太子的身份,不是靠运气,而是在新区范围活动的人敢用“太子”这样自信的外号的,除了大丰酒楼老板的儿子,我不能想到谁配用这样高调的名字。而且我还知道一个秘密,大丰酒楼的神秘老板并不是传言中的香港人,或福建人,而是南城的本地人。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大湖新城楼盘幕后的股权最大的控盘手。
而这个人正是河横镇的朱永富。
一路通畅无阻,但到了大丰酒楼的门口,遇到了陈三裘的头马(头马,粤语黑话,第一打手)花佛,和他几个小弟。花佛没有拦我们,他应该是不认识我的。而且出门时,我特意换了彭猫的紧身背心,因为他的身材跟我差异太大,只有紧身背心最合适。换衣服避免他们靠衣服特征认人而被识破。但其实这都不重要,因为他们逮人的目标是陈守义。
彭猫带我走进酒楼,酒楼大厅对着一座戏台,戏台后边的背景墙上一龙一凤相对,中间一个大“囍”字。大丰酒楼是最传统的粤式茶楼的装修风格,算是那时南城最豪华、最高档的地方。那次是我第一次进大丰酒楼。
大概有人跟前台的迎宾小姐打过招呼,刚入大堂就有人迎上来问是不是找老板的。彭猫点头,她领着我们往楼梯间走去。我看着大丰豪华的装修甚是震撼。而彭猫平时常有机会和他父母来喝茶吃饭,自然对这里的装修见怪不怪。迎宾小姐走在我们前面,她穿的是粤式旗袍,白皙的大腿让我和彭猫不住地盯着看。她一首带我们往三楼走,而三楼都是客房。她走到一间客房门口推开如意门,如意门是广东酒楼、传统大院最常用的一种木门。
二万是生是死,得看我有没有能力说服笑面虎。她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我心情变得很复杂。
我看见里边摆着两张沙发,一张茶几。沙发上坐着五个人在喝茶、抽烟、聊天。迎宾小姐把如意门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除了一个人一首在摆弄他的茶具没有反应之外,其他西人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看向我们,用眼睛打量着。当我的心情因为被他们看着感到紧张而手足无措的时候,我想好的话突然忘得一干二净。
就在我感到不适的时候,我身边的彭猫对着其中一个举止淡雅低调的男人说:“王叔好。”
“咦?大忠是你啊?你怎么在这?今天市场的事不关你这小霸王的事情吧?”那个叫王叔的人吐了口烟。他坐在一张一人沙发上,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示意彭猫坐过去。
“小朋友,你是红星市场卖早餐那个小子的哥哥?俊回来说你有事找我。”一个微胖的男人开口了,又停下来点了根烟,继续说道:“你弟弟在第二间房,打完人就跑来我这儿藏。他今日帮了个孕妇才搞成这样,我让他在我这儿待了几个钟,算是帮了他个小忙吧,你什么时候带他走?总不能让他一首藏在我这儿吧。”此人就是笑面虎朱永富。笑面虎微胖发福,外表跟太子神似。
“富爷,我跟阿义都是命贱的人,不敢再在你这儿逗留,怕给你添麻烦了。我这就领他走。多谢富爷让阿义多活了一会。”其实,我当时在想,该不该立即就开口求他。
思前想后只能赌一把,假如我猜错了笑面虎的心思,今晚我便和守义同命。转身去开门的时候,得装作大义凛然步幅比较大,但心里却是剧烈地跳动。一定要留我,一定要留我。
我刚走到门口刚握住如意门的门扣,我己经听到彭猫站起来的声音。
“年轻人。”
说话的是王叔:“我倒是很欣赏你不怕死,不是自己跑了,还敢来找你弟弟。但又觉得你好蠢。你是打算就这样去送死?还是说你有什么底牌?”这个王叔说话抑扬顿挫,每句话停顿的位置都恰到好处,营造一种气势。“你怎么知道大丰酒楼是朱老板的生意?知道这事的人不多,况且你既然知道了,也就应该知道只剩下朱老板能救你们。为什么,不求求他呢?”
王叔的问题问得真有水平。
听了他的话,我整个人松了下来。“王叔。你好。我沈计言认了阿义做兄弟,自然要跟他同命。我跟阿义出了大丰,必定去取陈三裘的命来报答富爷让阿义待在这儿的恩情。”
“哦?小朋友可莫乱说话。我在陈三裘的地盘上做生意,跟他是好朋友。怎么被你说的我跟他有仇呢?激将法不是像你这样用。”笑面虎当时说这句话完全听不出责怪的意思,反而我的话让他很感兴趣。我心里暗暗道,这只会笑的老虎城府不浅啊。
“富爷,大丰酒店您对外是用别人的名字开门做生意,故意弄出一些玄虚的东西极力隐藏身份。假如您真的跟陈三裘同气连枝,又何必这么做呢?”我细细斟酌着该用什么样的词试探笑面虎的想法,既要含蓄也要锋利。
假如,说错话,猜错意,我和二万就完了。
“你算什么新鲜萝卜皮?敢这样跟富爷说话。”沙发上一个魁梧的男人站了起来。这个男人跟我的渊源很深,他和另一个朋友曾是并肩作战的好友,而且他也帮过我很多。只是十年以后,各为其主,各自的立场不同了。当然还有另一个因素。
笑面虎拿起茶几上的精致功夫茶杯细呷了一口,神情淡然,笑着说道:“诶,大勇,让他继续说嘛。人家只是个小朋友。年轻人,你还知道什么?继续说。”
“我还知道富爷和陈三裘帮大湖新城收了红星村附近村子的地。但收到红星村的地时,陈三裘明里吃了人家老板的好处,暗地里又煽动自己村的村民拒争,极力抬高征收地皮的价钱。因为他自己抢在征收队之前在红星村的所属土地上新买了两块地。而楼盘的老板势力有限,出师无名,再者陈三裘他们手里确实拿着货真价实的地契。楼盘的老板暂时还不敢跟他翻脸。”
“而大湖新城的幕后老板并不是到处传开的广州老板,而是富爷您。这件事里头陈三裘做的不合规矩,这怎么能说富爷您跟陈三裘没有过节呢?”
我学着王叔那种不紧不慢、张弛有度的说话方式。现在只能用最简短的话来引起在座所有人的注意。
笑面虎眯着眼睛笑,挨在沙发上双手抱胸看着我。“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小朋友啊,我倒是好奇,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你可知道就冲着你知道的这些事,就算陈三裘办不了你们,我也会办你?这些事不可能是道听途说吧?”
“几个月前,我们村里有个老人出车祸死了。这老人膝下无儿无女,他是我邻居。平日他就把我当儿子照看,收了我做干儿子。今年过年的时候他让我上他家陪他喝酒,他喝得比较多。开始跟我乱说了很多东西。他把我当做个孩子,没留什么防备。而我也只把这些当醉话听而己,不曾跟其他人说。死者为大,富爷别怪老人喝多了乱说。”
“我和我弟弟命贱,陈三裘要弄我们,我们自然不会让他好过。刚才见到富爷您,就在想,倘若老人说的醉话是实话,就顺手还个人情给富爷咯。”我说话的时候,笑面虎一首盯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他的眼睛。这只老虎的眼睛闪着精光。
“你是说,师爷苏?听你口音也像是青石镇的人。哈哈,阿王,我们像这后生仔这么大的时候,自问没有他这么有胆色,做事说话也没他这么老练。你叫什么来着?”我心里想,我现在是爬上老虎的背了,得好好摸抚着虎毛,不然捋了虎须,那就骑虎难下。
“小子姓沈,沈计言,计策的计,言论的言。”
笑面虎就是笑面虎,除了会装糊涂,还爱出些刁钻的招数。“阿言啊,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我跟陈三裘有那么深的过节,你都这样说了,没理由我堂堂朱永富要两个后辈替我出头。不如这样吧,我让大勇亲自送你们去河横镇住上几天避避风头?你是我老兄弟的干儿子,总不会让你任人欺负的。”
这话是在试探!一定是试探!
“大丈夫顶天立地,我从知道阿义做了这件事之后就没打算过要带他逃。第一,逃不去哪。第二,陈三裘为人卑鄙,守义废了他儿子,他逮不着守义,也会迁怒他的家人。我不求富爷可怜我们。就想借样东西。我们死了也要带几个人下去见阎王。”
“想借什么?”
“枪!”
我说完这话,彭猫向我使眼色示意别太冲动。而笑面虎没有说话,在茶几上又翻了一只茶杯,用滚烫的热水洗盏。片刻,整间屋子没有人说话,静得莫名的提心吊胆。
“坐”笑面虎拍拍他身边的位置,而那个魁梧男人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移开了一点,让我走过去。“言仔,说实话吧。今天大丰来了在座的几位大人物的原因正是你弟搞了陈三裘的儿子。今晚只要你弟那小子一出现在新区,就会天下大乱。你挺聪明的,我也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
“就算今晚你当街把陈三裘弄死,我朱永富也敢拍胸口跟你讲,我保得住你。你要人,我可以借给你。借枪,也是可以借给你的。但是!你要记住了,我和在座的几位的身份都是,生意人!只能是生意人!”
“而且,我不想明天我的征地队还能在红星村的祠堂见着陈三裘。”
笑面虎这句话其实是个深水炸弹,他的意思是告诉我,办得好,就活着,他保我。办不好,对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就自生自灭。
“富爷,能容我再讲一句?单单是办了陈三裘,他的人还会找我们报仇。而且一个陈三裘死了,第二个陈三裘还会出现,继续阻碍富爷您发达。也许我不但能帮你把陈三裘弄死,还能帮你把他的地盘收过来。当然,也包括红星村的地皮。只要你肯把之前和陈三裘收地的钱重新分给每一户被征的村民手上,我和大忠先把他弄成个半死,再当着他们村的打手揭发陈三裘吞了村民的钱。把他置于骂名之中,失了人心,陈三裘的势力才能彻底倒下。因为他手下那班人,大多都是他同村的。陈三裘贪富爷的钱,其实也就是在贪自己手下的钱。”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哈哈,好计谋。怪不得你取个沈计言。”沙发上一首不说话的一个人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把头转向我,奸笑道。
但我只是继续说:“再则陈三裘在新区为非作歹,大把的人对他不满。只要用征地做文章,那我带着富爷的名义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办他。重要的是,二万是帮了一个孕妇才被打,你出手帮他也合情合理。到时新区谁不知道富爷有道义?就算顺势收了陈三裘在新区的地盘也是无可厚非。”
思前想后,笑面虎和其他几个人原本置身事外,气定神闲的脸色突然都变了。只有我和彭猫越发淡定起来。“言仔,你先去看看你弟弟。我们几个先商量一下。”
笑面虎和王叔交换了一个表情,随手又拿起茶几上的中华点了根烟。“大勇,你先带他们出去吧。”
听了这话,我在想,也许二万今晚有机会不死,而且还会好好地站在太阳底下拥抱活着的美好。
其实我觉得除了大勇、西眼仔、王叔,还有那个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的女人,都是大湖新城的其他老板。刚才说的师爷苏,大约六十多岁了,比我父亲还要年长,确实住在我隔壁。这人从香港出生,一首在香港居住。两年前回到南城寻根,找回自己的叔叔,他叔死后就一首住在他叔在乡下的旧居。
但这人很古怪很神秘,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很有钱。在那个年代不仅有部蓝鸟轿车,还有大哥大。96年的大哥大要价上万块,而且打电话消费很贵。只是让人想不通的是,他这么有钱还住在农村。我知道大丰、大湖的事并非他真的喝醉了跟我说的,而是暑假一天半夜我起身上厕所。
90年代南城农村不在自家建厕所,都是用村里公用的厕所。那时大概凌晨两三点。上完厕所回来,听到师爷苏的房间还有人在说话,比较好奇就从他房间的窗口偷听。那时候农村的房子都是瓦房,窗子都是木头做的,面积小,位置高,主要是为了通风透气用的。所以他也难发现蹲在窗外的我。而且当时农村的信号不好,他特意拉长大哥大的天线伸出窗口,所以我听得很清晰,甚至能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说的话。
刚才听到笑面虎说第一句话我就很肯定那晚跟师爷苏通电话的人就是他。
师爷苏是笑面虎的谋士。那天晚上是大湖新城的批文刚下来,笑面虎就打定主意要扳倒陈三裘吃下新区的油水,向师爷苏问计。只是他们说的内容无头无尾,我也听不懂,也没放心上,只是大概记住了一些。没认真听,知道的不多,回屋就睡了。
半年前,师爷苏出了车祸,很离奇的一场车祸。他喝醉了,车翻在了回大坟村的稻田水渠里,淹死的。
这怪人无儿无女,连唯一的亲叔也先走一步。给他披麻戴孝的是笑面虎。师爷苏下葬之后,笑面虎来过我家。我当时在学校,他没见过我。他给了几千块钱我父亲,让我家逢年过节去对屋给师爷苏烧点纸钱。踏进大丰,我己经想好了这个故事,早己编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跟笑面虎交涉。师爷苏无儿无女,而且孤苦伶仃,看上我做干儿子不出奇。既然是干儿子,那告诉我这些东西也不出奇。
重要的是——死无对证。
二万见到我,反应不是很剧烈,他的脸颊肿起来了一块,眼睛有点红,似乎怕我骂他,一首没说话。
“病黑眼,挺牛的嘛。你就是二万?”倒是彭猫轻描淡写地逗着二万。
“言哥,你走先。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当?怎么当?就你那样子要当什么?外边陈家村百多号人都想抓住你,你一个打得过一百个?”
“我……”
“行了!你今晚就留在这。信我,过了今晚会没事的。你是我弟,我不护你,谁护你?”我重重地拍着他的后背。
“如果你有事,你先走一步,我拉着陈彪一家人很快就来。”二万面无表情地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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